□ 张全义
学书至于登堂而待入室阶段,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沮丧:面对古人,像在“搬砖”;面对今人,难免“撞衫”。
雪琴女士自然也不例外!
雪琴学书自欧楷入,不久转入小楷。虽一度曾在赵孟頫的庭院里流连过较长时间,但自从到了魏晋钟繇、王羲之、王献之的殿堂,就选择了比邻而居。隋唐楷书虽也经常出现在她的笔下,但那不是她的家,属于旅行时的暂居地。
对于小楷,这无疑是一种智慧的选择,表现在没有过多受欧楷的影响,也没有沉迷于赵孟頫,在隋唐楷书那里重视了法度的汲取,而始终坚守在魏晋楷书那块山清水秀、四通八达的风水宝地。
在一次跟她深谈中,我表达了这样的观点,学习楷书,恪守法度系不二之首选,即必须先“知法守法”,但如果唯法是从,尤其是被森严的楷法所束缚,那是很可惜的事——更何况雪琴主攻的是小楷。小楷作为一种表现空间逼仄,近乎在梅花桩上芭蕾,而又受制于年龄、健康状况的书体,对许多学书人而言,可能是一件倍感悲催的事。下了数十年工夫,终于到了心手双畅的境地,但由于健康原因,某天感觉到心手脱节,手不遂心。毕竟像文征明那样在小楷创作上的常青树,实在属于凤毛麟角。
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,书法“尚法”,但不“唯法”。面对传统,李可染先生有言:“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,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。”打进去出不来,在外行看来,还是写得好的书法家;但在内行眼里,不过是古人的复印机。由于唐楷是楷法的范本与极则,从唐楷中求法,就像玄奘法师到佛教发源地印度取经求法,那自然是不错的,但如果缺乏求法的见识与破法的勇气,得法之日,即是受困之时。这在颜真卿、欧阳询、柳公权等唐楷大家的楷书那里尤为突出。
魏晋楷书则不然。一方面,魏晋楷书有着极为宽阔的延展空间。另一方面,生物基因作为生物本性的决定性因素,书法亦然。魏晋楷书脱胎汉隶,追踪篆引,其笔法、气息、格调,最大限度保存了来自篆引、隶书的基因。我们一提到魏晋楷书,总会免不了点画朴质、气息高古这样的标签,原因即在于此。而在远不如唐楷森严法度的魏晋法度中,除了规定动作,学书人还可以有自选动作。
上面略显繁冗的阐发,我是想建立一个小楷的坐标系。将雪琴的小楷放到这个坐标系上,她的优缺点即可一目了然。我们每个人的肉身和精神,除了遗传,主要决定于我们所吃的饭,所读的书,所走的路。雪琴学书自中年始,甫一上手就沉醉于斯。居家学书,除了临写古帖就是看视频讲座,出门则是看展览、访老师。雪琴听了许多书法人的教诲,甚至不惜在“忽悠派”小喽啰那里上当受骗;雪琴反复临摹了魏晋至元大量的小楷名帖,魏晋楷书法帖一网打尽,不厌其烦。我们看她消化吸收后的展示:一派晋人面目,要钟有钟,看王有王;兼有隋唐法度,释智永《千字文》的茂密结体,褚遂良《阴符经》的生动俏挑;还有赵孟頫那种恪守正统中和书风所表现出来的优雅蕴藉。
我做不了几种面食,因为久病的母亲只爱吃我做的汤面条或汤面片,做了这么多年,这两种饭已经成为拿手饭。除面以外,肉丝、豆腐、萝卜、土豆、番茄、菠菜,以及羊胡子花等等,能混搭在一起又大致不冲突的,每次至少放四五种。惟其如此,才能最大限度丰富营养。
书法哪能像做汤面这么简单!雪琴想集五彩之丝,成一家之杼,就难免治丝益棼;色线纷杂,虽甫一触目,便心生欢喜,但徐而察之,不纯粹,不统一,偶有点画或结字,因取舍徘徊而没有到位。究其原因,就在于取法太多,尚未充分融合内化。更何况,从心灵上的内化到出手上的外化,本身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。俗语云:“道士到了湖涡里,顾得上摇铃子,顾不上打蚊子。”雪琴庶几近之。从顾此失彼的心手不谐,到挥洒自如的心手双畅,终得持续坚持下的假以时日。
于此一点,我毫不怀疑!我说书法是审美道路上的一场修行,对许多学书人不一定恰当,但对雪琴,直可作为她的座右铭。
她对书法,不独热爱痴迷,完全存有一种虔诚供奉的心理。这缘于她,同时得力于身边那位全力以赴支持她的伟丈夫!
我之所谓“伟丈夫”,不仅指传统意义上的“伟丈夫”,更指支撑家庭、孝亲父母、怜爱妻子、教化子女的男子汉。事实上,朋友们说到雪琴,自然会说到书法,还会说到她身边那位“超级暖男”。
雪琴学书所下的功夫,我既为之感动,又因而担忧。她居家,家务而外,闲暇时间都在练字。出门坐车,也拿着剪裁装订的掌中帖在摹写。《金刚经》《道德经》书写了十多遍,《宣示表》《曹娥碑》《黄庭经》等临写了上百遍。一度写到左眼近视度超过两千度,上课转身时出现眩晕差点摔倒。
这样有损于健康的学书,一度让我产生“值不值”的怀疑;而对那些动辄心安理得向书法家讨要或命索作品者,或许会有另一种提醒——有些索要,近乎是在索命;喜欢艺术,先从学会尊重艺术家开始。
东汉蔡邕在《笔论》中说:“书者,散也。欲书先散怀抱,任情恣性,然后书之,若迫于事,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。”事实上,像草书、行书,包括隶书这样的“热书体”,做到“散”是比较容易的事;至于那些江湖杂耍客,更是连骨头都能散了架。但像篆书、楷书,尤其小楷这样的“冷书体”,书家做到“散”就太难了。一旦神气不聚,不仅楷法失范,连文本都会衍字夺字。主攻楷书者属于书法人中的特殊群体,心思缜密,多有洁癖。千字之文,万言之篇,一字缺憾便会神情沮丧。有权威数据显示,中国书画家是一个平均寿命很高的群体,但笔者以为,写小楷,画工笔,倘若不能“散其怀抱”,影响健康,应该属于无需争辩的事实。
有司安排张掖市美术馆给雪琴举办书法展,既是基于她书法所达到的艺术水准,也还有其女性身份的考虑。笔者所以拟定其展览主题为“雪堂花霰,琴书双馨”,一来嵌入其名“雪琴”;二来“雪堂”曾是苏轼贬放黄州,于东坡之地所建居室的名称,像东坡居士那样潇洒旷达地去“散”,有助于我们提升肉体生命与艺术生命的质量;其三“花霰”,契合小楷特点;其四“琴者,禁也”,音乐上的“禁”,是指收敛控制极端情绪,追求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的境界,对应书法,即孙过庭所推崇的“不激不厉,风规自远”,这在小楷书写中尤为重要;五者“书”随“琴”后,虽为并列,却是给雪琴一个心性和艺术空间的建议,一维要琴——禁,一维要书——散,所谓智者“危邦不入,乱邦不居”,若非国家、信仰、道义等大事,“生命诚可贵,其他无所谓”。
东坡居士临终诲人——“着力即差”。受命作文的这几天,我既在琢磨她的书法,也在琢磨她的眼睛,还在琢磨她的先生。虽曰书法就是她的信仰,她又主攻小楷,但我还是希冀她能有“散”的心境。艺术指向,是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所谓的“人充满劳绩,但仍旧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”。广义上的艺术,是我们的生存观念与生活方式,它那么富有诗意,我喜欢它,它也要滋养我,而不是折磨我。我赞同她亲近魏晋楷书,既有专业上的考虑,也有虑及其身心健康的私意。
书写文本的选择上,雪琴尤为喜欢《金刚经》《道德经》与《论语》,这让我想起《天龙八部》中扫地僧将佛学典籍放在武学秘籍旁边的良苦用意。雪琴学写小楷的初衷,是想让内心安静平和。王献之的《洛神赋十三行》,她临写了一百多遍。与她聊天,或欣赏其书作,沉静平和之气如幽林清芬,萦入鼻息,我想到了《洛神赋十三行》居中一行的两个字——“静志”。
“静志”,是书法给予她最美的回馈!
甲辰霜月,甘泉子于心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