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刘梅兰
陈子昂(659—700),字伯玉,梓州射洪(今四川射洪市金华镇)人,初唐文学家、诗人。陈子昂倡导诗文革新,标举“风雅兴寄”“汉魏风骨”,主张诗歌反映现实,贴近生活,他现存下来的120多首诗歌,内容丰富深刻,寄寓深远,风格质朴雄浑,情感激越昂扬,已初见盛唐诗歌气象。对此,清代的李调元在其《雨村诗话》作了精当的评价,他说:“唐王、杨、卢、骆四杰,浑厚朴茂,犹是开国风气。自吾蜀陈子昂,始以大雅之音,振起一代,讽之乎清庙尝之什矣。昌黎诗云‘国朝盛文章,子昂始高蹈。’信不诬也。”
陈子昂的边塞诗或以“酬唱”或以“感遇”方式,描写边塞生活现实,抒发自己的报国之志,眼界较追求个人功名更为开阔,胸襟更宽广,境界也更崇高。如“黄沙幕南起,白日隐西隅。汉甲三十万,曾以事匈奴。但见沙场死,谁怜塞上孤!”(《苍苍丁零塞》),通过对边塞荒凉苦寒景物的描写,对成千上万战死沙场将士们倾注了无限同情。陈子昂主张坚决反击外来侵略,如“每愤胡兵入,常为汉国羞。”(《感遇》三十四),对外敌入侵表示了极大愤慨。再如,“感时思报国,拔剑起蒿莱。西驰丁零塞,北上单于台。”(《感遇诗三十八首·其三十五》),表达了感时报国的豪情壮志。在一些酬唱送别诗中,陈子昂也以此激励友人,如“宁知班定远,犹是一书生”(《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》),“匈奴犹未灭,魏绛复从戎。勿使燕然上,独留汉将功。”(《送魏大从军》),“当取金人祭,还歌凯入都”(《答韩使同在边》)等等,充满了必胜的信心。
陈子昂对国事往往有卓识,其谏疏曾被《资治通鉴》引用多处,加之他丰富的边塞军旅生活经历和深刻体验,其诗文中常常流露出他对边防政策和边战问题深刻思考。武后垂拱二年(686),陈子昂随乔知之北征突厥,经过河西边塞的凉州、甘州、居延等地,对河西边塞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,写下《为乔补阙论突厥表》,分析甘州(今甘肃张掖)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作用,提出强兵用武之策。
四月,陈子昂到达张掖河,作《观荆玉篇》和《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》。诗人把自己的满腔孤愤,倾注在《观荆玉篇》中,以美玉惨遭弃置,表达对当权者赏罚不明,自己逐胡之策无处施展的极大义愤和悲怆。
《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》为赠同行的乔知之和王无竞。在和战问题上,陈子昂主张以德服人:
峡口大漠南,横绝界中国。丛石何纷纠,赤山复翕赩。远望多众容,逼之无异色。崔崒乍孤断,逶迤屡回直。信关胡马冲,亦距汉边塞。岂依河山险,将顺休明德。物壮诚有衰,势雄良易极。逦迤忽而尽,泱漭平不息。之子黄金躯,如何此荒域。
峡口山,河西走廊北山合黎山山峰之一,在今甘肃张掖境内。诗写作者穿越峡口山时的所见所思,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峡口山雄峻险要,继叙险不足恃,世事往复,再叹转切自然,层次分明,浑然一体,而语言古朴,风骨苍劲,景象雄阔,抒写了对乔知之等人遭际的同情。清代翁方纲《石洲诗话》曾说:“唐初群雅竞奏,然尚沿六代余波。独至陈伯玉,峍兀英奇,风骨峻上。”以此评说关照陈子昂此诗,至为恰切。
“峡口大漠南,横绝界中国。丛石何纷纠,赤山复翕赩。”峡口山位于辽阔大漠的南边,横亘绵延塞北,山上乱石杂生,怪石嶙峋,山势雄奇险峻,纵横跌宕。峡口山是中原和周边游牧民族的分界线,胡人驱马入侵的要道,也是中原防拒西北各族的要塞,地势十分险要,守之则既能封锁西北各族侵扰,又能扼守中原王朝的西北边塞。但是,陈子昂的本意并非单纯地写峡口山之险峻,易守难攻,而是突出山川之险不足以凭依,将士顺服、政治清明才是最重要的。“岂依河山险,将顺休明德”, 以山河之险作比,衬托出“休明德”的重要性。“物壮诚有衰,势雄良易极”, 化用老子和司马迁语,从前面评判安邦治国之策转而感慨人生事理,语意更进一层,别开洞天,景象更壮,让人思绪万千。
“逦迤忽而尽,泱漭平不息”, 广袤无垠的苍凉背景,让人心潮起伏。乔知之、王无竞志向高远,富有文才,却远隔君恩,只能置身到荒远的边塞,“之子黄金躯,如何此荒域”,其他朝臣却“待君丹墀侧”,诗人深为慨叹。
与前人相比,陈子昂的边塞诗更多表现了对国家、民族命运的担忧,对人民悲惨遭遇的同情和人道关怀。五月,陈子昂从军至同城、居延海,创作了《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》《题祀山烽树赠乔十二侍御》《居延海树闻莺同作》《感遇》其三、其三十五、其三十七等诗。面对西北“苍苍丁零塞,今古缅荒途”的凄凉悲惨景象,陈子昂义正言辞地透视“但见沙场死,谁怜塞上孤”的人民苦难,愤然讽刺“塞垣无名将,亭堠空崔嵬”的无能边将。他规劝好友乔知之莫要“无为空自老,含叹负生平”,在不遇时及早隐退,也难掩自己“坐闻应落泪,况忆故园春”的黯然思乡之情。
七月,陈子昂南归,乔知之赋《拟古赠陈子昂》送之:“别离三河间,征战二庭深。……孟秋七月时,相送出外郊。”八月,陈子昂行至张掖,创作了《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因赠韦五虚己》:
孟秋首归路。仲月旅边亭。闻道兰山战。相邀在井陉。屡斗关月满。三捷虏云平。汉军追北地。胡骑走南庭。君为幕中士。畴昔好言兵。白虎锋应出。青龙阵几成。披图见丞相。按节入咸京。宁知玉门道。翻作陇西行。北海朱旄落。东归白露生。纵横未得意。寂寞寡相迎。负剑空叹息.苍茫登古城。
陈子昂此诗歌颂东军大捷,慨叹自己“纵横未得意,寂寞寡相迎。负剑空叹息,苍茫登古城”,无功而返,无限茫然惆怅。
与南朝诗人和初唐诗人相比,陈子昂的边塞诗内容更为丰富多彩,思想性更为深刻具体,现实性更强。陈子昂的八首河西边塞诗,多报国忧时之作,常常在现实事件的描写中表达自己的政见,透视人民苦难,揭露边防问题,抒发自己对边塞的真实体验和深厚情感,调苍凉沉郁、慷慨质朴,情感激越向上,真实地反映了河西边塞军营生活,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和思想性。
陈子昂的河西边塞诗,除了抒发自己的保家卫国之志外,更多地强调一种社会责任感,具有沉重的历史感。陈子昂的诗歌,通过对人民苦难,边塞边防问题的思索,体现出“风骨”“兴寄”的内在精神,格调苍凉慷慨,比“初唐四杰”的追求更有深度和力度,已经初具盛唐边塞诗歌的慷慨雄浑之气象,对盛唐边塞诗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