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01月17日数字报
张掖日报
2025年01月17日
烟火动心

□ 陈新民

在高台,我接触最多的人是天亮。我在县委任职,他是县委食堂的厨师,多时吃他做的饭,抬头不见低头见。他曾说:“能在一个锅里搅稠稀,是前世修来的缘分。”

1990年秋,我从省委来县里工作,住县委政府老办公楼二层。房门面南,窗户向北。每天早起开窗,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,是一棵躯干龙钟、枝柯擎天、浓荫扑地的大槐树。刚来没几天,在这棵大槐树下,我和天亮第一次聊天。周末,人去楼空,县委食堂吃饭的就我一人。天亮手脚麻利,我吃完他已收拾停当。俩人从后院走出来,他手指大槐树问:“陈书记,你一个人在楼里,瘆不瘆呀?”经他指点,我把眼前这棵树与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对上了号。

那张照片在高台红军纪念馆陈列着,图像显示一位少年红军被马家军活活钉死在树上的情形。烈士的身份是护士长,人们想当然地认定这是位女性。树下有碑文抒情:“祁连有幸伴娇女,万丈青槐冠汝名。”

前年去高台,红军纪念馆馆长朱德中明确告诉我,被钉杀在树上的护士长姓张,是男性。他十三岁从湘赣根据地参军,随红五军团一路战斗而来。军团在高台全军覆没,三千将士死于枪击、炮轰、刀劈、斧砍、活埋,唯有他被活活钉死,牺牲时年仅十六岁……

三十四年前,与天亮聊过后,一颗种子无意中飘落心底。三十三年后,和朱馆长深谈,心底的种子开始生发。今年,它已展枝散叶长成一“棵”《红军树》。

《红军树》是我的重要作品,创作构思起步于高台。

天亮是“妥妥的一枚高台帅哥”,他熊颈虎背,剑眉朗眼,悬胆鼻,厚嘴唇,行为作派隐含一丝豪横。年前去高台,和天亮畅谈才知道,他是苦出身,三岁时母亲暴病身亡,兄妹十个当下成了没娘娃。他出身富裕中农家庭,因全村成分最高被打入另册,家人遭白眼、被欺凌是常事。

那年月,人能穷到什么程度?今天说来也许没人相信。天亮回忆婚后分家时,他只分得两碗面,四个干粮,十五块煤砖。他说:“分家其实就是分锅吃饭,可是又没有饭锅可分,看我们没锅,大哥给买了一口……”

他的早熟,与少年时身处逆境相关。

天亮自幼跟父亲学习厨艺,十四岁那年就独立掌勺,曾一气做成八桌婚宴大席。此事一时间成了十里八乡美谈,乡亲们盛传他的手艺。县城国营食堂看准他的禀赋,准备破格招他,可同村的社员意见很大,有人还到县上乡里告状,当时的宣化公社王茂德书记到生产队专门召开大会,先说出身不由己,无路可选择;再说富裕中农也是劳动人民;最后才说县上破格招厨师有专业岗位的特殊要求……五十几年过去了,天亮对王书记心心念念,感恩之情溢于言表。

感恩,应是立身行事之本,天亮这一点很突出。他多次谈到经营农场难以为继时,收入微薄的工薪朋友们怎样你一千、我两千施以援手。

参加工作后,天亮悟性高又吃得苦,很被师傅看重。

都市大邑有大盗,偏远小县有混混。从业食堂,天亮不得不和各色混混打交道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县城还很破旧,国营食堂的土坯墙上时时有“鞋底板”(潮虫)出没。有个外号扁头的小伙,每次进食堂点一份饭,吃完后往碗里扔个“鞋底板”,然后端碗大喊大叫问责。经理惹不起躲不过,只好一次次给他免单。天亮不然,有一次,他在窗户外盯着,见扁头吃完饭,在墙缝抓到一个“鞋底板”丢进空碗,正要撒野。天亮已闯到跟前说:“饭都吃完了,虫子咋还跑着呢?你当真是骗地吃、昧地喝,不要皮脸不挨饿!”市场有一个菜霸,也好玩这类把戏,也被天亮迎刃而解了。

宣化派出所所长曾说过,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,西乡发生过一起轰动城乡的奇案,西乡水库边有三个孩子被煤烟熏死。不久,附近十里官桥据说开始闹鬼。深夜时分,三个魅影出没丛林间,抢掠夜行者的钱财。一次,三个家伙突然冒出,惊炸了拉车的牛,据说还吓死过一个老汉。

正是这个奇案,成就了天亮的江湖声名。有天深夜,他从西乡朋友家喝完酒蹬车返城,走近传说中闹鬼的那棵树,果然,树上猫着三个家伙。其中一个蹿下树来,嘴里发出古怪低沉的吼叫,挥舞铁锹晃着身子,步步逼近,酒气冲天的天亮疾步迎上,左手握住铁锨,右臂挥拳把那家伙砸倒,在脊背上连连猛踹,再提起来,又把他扔了个仰绊子(仰面),又踏又踩。系列动作稳、准、狠,吓得猫在树上的两个都不敢下来。规治停当,天亮仰面自报姓名,还报了工作单位,撂下一句狠话:不服咱再来!治伤没钱就来找我。说完,蹬车扬长而去。

三个家伙吓得魂飞魄散,日后竟去公安局自首。

高台出城西去五十里,有个建于东汉年间的古城堡——骆驼城。荒芜千年的骆驼城,因为拍摄《双旗镇刀客》大大地火了一把。《双旗镇刀客》首映式在县城举行。之后,人们开始“热议”天亮徒手战刀客的故事。

最近,天亮有回忆:“一天中午,食堂里来了一拨歪头扯耳的年轻小伙。他们吃饭喝酒发生争执,一个光头、光膀子的小伙,被人砸了一酒瓶,头上的鲜血汩汩流淌,洒得浑身都是。我正要过去拦挡,光头突然回身从肉案拿起两把剁肉刀,转过身扑了上来。我心想,大麻烦来了!一边好话劝他:剁刀利得很,防住不要伤人!一边挪步凑近他,凑到适合角度,我指着他身后大呼一声‘停停!’趁他扭头后顾,我赶猛子(突然)来了个单胛挈门,搂住他脖子,肩膀死死顶住他胸口,顶得他上不来气,手一松、刀落地。我顺势把他拧翻,光头仰面朝天瘫倒不起……”

徒手下双刀,天亮被人尊称“镇刀客”,这个镇,不是双旗镇的镇,是镇住的镇。

我问天亮:“你可曾习武,练的是哪路拳法?”

他说:“没练过,我全凭力气大、出手快啊!你想,几十斤的大铁锅再盛上水,我哪天不端上端下多少回?不经意练成了下马蹲。臂力我是有意在练呢,来回行走厨房库房,我从不空手,五十斤的面袋一手一个提来提去,我的臂力许多练家子赶不上……”

天亮的“战事”被众口相传,说的都是他怎么厉害怎么赢。常在河边站,哪能不湿脚?他有没有遇过强中手,有没有输过?他从不说。不服输者不言输。

不服输、不低头,也体现在天亮的创业历程。他从不讳言自己如何跟风经营,怎么连遭失败。

被奶粉厂的人忽悠、种植了五十亩葡萄却卖不出去、被人鼓动种植了二百亩薄荷提取薄荷油,却找不到销路,最后,薄荷油被鼓动者以很低价格收走。几年里,天亮前前后后投资几千万,原先经营酒店的积累,大都埋进土里。最困难时,几千块钱都拿不出来。“没办法啊,我出身农家,心思一呐期(总是)往土地转,只要一走近土地,就思谋要干些事情。”

有些理儿,吃亏以后才能明白。江湖义气也罢,呼朋唤友也罢,有时不一定“靠谱”。适应市场经济,关键要把握好两点,一是产权,二是契约。

当年,我还负责全县的“双带整推”(以城带乡,以企业带农村,推动城乡经济整体发展)工作,那段时期忙出忙进,对本县餐饮业形势不甚了解,天亮起步情况也不清楚。我离开高台三年后,天亮辞职了,全县第一家庭院式餐厅、第一家高档民营酒楼都出自他手。他受地区行署和县政府委托,为地方培训了一大批厨师,其中获得职称者420名。他还为驻地部队培训过厨师,自己也获得餐饮业最高荣誉——中华厨星。

进北京之前,我到河西出差,专程去看天亮的农场。当时他正处在农林投资失败的低谷,却看不出沮丧,谈笑风生展望前景。

我给同去的顾万章和朱德中说,这伙计一定会再度崛起。他以后的事业发展,应验了我预言。

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,我联系酒钢镜铁山铁矿的丛德昭矿长,从高台招了一批合同制井下工。同一时期,矿山还在他们的扶贫县也招了一批。十年后,高台人有留用的,有转正的,还有上岗当领导的,扶贫县的合同工早走光了。

有创业守成的传统,幸逢改革开放的机遇,高台成长起一批又一批民营企业家。高台乡镇建筑企业建起的楼宇,在嘉峪关、玉门、吐哈油田随处可见。民营经济壮大,一部分人先富起来,带动地方的生活质量提高,促进了餐饮业的长足发展。天亮是餐饮业劳模,有钱了,他支持公益事业,修路、建校、资助养老院老人……

十一

天亮津津乐道高台民间“三台席”:第一台是八个压桌碟子(凉菜)加包子合汁汤;第二台十个热菜;第三台是两道主食再配四至六个热菜,最后上一份酸汤。多大的排场!高台普通农家办婚事,上席面的菜也是四盘凉八盘热。

要说高台民俗风情,不能不说喝酒;说高台人喝酒,不能不说猜拳行令。其实,我对酒本身没得兴趣,只是喜欢酒场的热烈。从天南地北的高台人那里,我学会了“言行一致”的小拳、“口是心非”的大拳、正话反说的灯笼拳、手舞足蹈的螃蟹拳等等。和许许多多高台人一样,天亮说自个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喝酒。他对酒一往情深,爱屋及乌收集起酒瓶。琳琳琅琅的酒瓶摆满几间房子,多是他自己喝空的。

1996年,我带领漳县县委、人大、政府、政协四班子领导赴高台县学习。县上的招待晚宴结束已是十点多钟,天亮来请我:“先前你是领导,咱不好放开喝,今天你是客人,要好好划几拳……”

喝酒之乐,多在私下。地方酒风盛,民间酒家多,喝到微醺,段子也是“下酒菜”。那些年,高台的“千年雪”牌白酒还没有出产,地方时兴的是方形玻璃瓶装的甘州大曲,简称“方甘大”。有人给我学说天亮的段子:“喝酒要喝方甘大,吃肉要吃羊肋巴,抽烟要抽阿诗玛(云南名烟),听话要听……的话。”听谁的?要看啥人。如果对方是干部,那就得说“要听书记的话”。如果对方是普通百姓,那就说成“要听媳妇的话”。“见人下菜碟”很老道啊,既接地气,又聚人气。

十二

前些年,报纸刊发过一些关于天亮事迹的报道,多属表扬信的写法,加上组织结论式的语言,墙头标语式的抒情,读后印象并不深。

而听天亮面叙,感觉要好得多,好就好在实话实说。他把一件件寻常小事勾连起来,展开长长的“画卷”,生动地再现昔日的苦寒,从容地传递今天的温暖。

我注意到,天亮的述说敢于自我揭短。曝自家生活的暗面,需要勇气,有勇气说出来的真话,才能打动人。

没有明暗纷呈,就显不出人性的复杂。没有五花八门,就不会有社会的丰富。摆开八仙桌,迎送十六方,食堂餐馆历来是江湖码头的代名词。这里有着认知社会观察人性的独特视角,能感受江湖若明若暗的涌动。经历了些年岁的人,大都有切身体会,法制健全社会清明了,江湖涌动“声渐不闻人渐悄”,社会动荡了,涌动又会不期而至。

天亮从业餐饮几十年,当然清楚个中的渠渠道道,用他自己的话说:“我这个人呢,啥烟烟都熏过来咧。”

听他述说往事,如走进小城巷陌市井,一个个带烟火气、汗酸味的情节场景,不由你动心动情。

天亮一天学都没上过,大字不识一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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